2011年4月8日 星期五

再過50年,你的部落在哪裡?─談部落文史紀錄及語料建立的重要性

文‧圖/思乃泱


1996年,阿妹以天后之姿出道,開始讓主流社會意識原住民稱霸流行樂壇的實力,也進而讓更多人開始知道她背後的大巴六九部落與卑南族。然而,真正會讓大巴六九部落(Damalagaw)在卑南族歷史縱深度留下來的,絕對會是11年之後崛起的巴代(Badai)系列文史作品。

巴代 (Badai) 是一位多產的原住民作家。
「如果其他部落沒有寫的話,那麼很抱歉,再過50年,卑南族就只會剩下大巴六九部落留下來!」巴代的話語並非狂妄,而是出自迫切的期待與焦灼的悲壯。確實如此,這一輩原住民中壯輩,經驗上還有幸接上現今青少輩早已不識的美好年代尾巴、母語還能接上與老輩的溝通與知識的承接、漢語也擁有一定的口語及書寫表達,如果這一代的原住民中堅份子,再不趕快拼衝一下,把自己親身經歷過的文化寶藏傳接下去,那麼不諳母語又缺少部落傳統環境歷練的後代子弟,真不知要從哪裡憑藉什麼還可追尋的寄託,繼續展望能夠走下去的路。而巴代,憂心於自己部落未來可能被主流社會與時局變化的殘酷所淹沒、自詡於自己總能以文字為部落留下些什麼的豪氣,於是一本又一本地出版關於大巴六九各面向的文本,不管是祭儀歌謠採錄、巫儀文化探索等基礎資料,或是以他所擅長的文學創作如大河小說、創作小說、散文集等等,帶入大巴六九橫跨時空足可令人想像的文化生活面向。就連現任原民會主委、比那斯基部落(pinaseki)的孫大川都頗有微詞:「沒看過一個人,這樣寫自己部落寫那麼多本書。」光是在臺東誠品書店的臺灣/原住民專區的書櫃,巴代這五年來書寫、出版的六本書籍就佔滿了一整排橫櫃、攻佔你眼目可及的視框,手上還有第七本正待付印、第八本已在校稿,這樣的創作速度,讓人想要忽視他不斷建構大巴六九學的陽謀都難。

我跟巴代雖然認識許久,但老實說,他從來不曾是我的偶像,一直到他寫書,我才開始驚訝、敬畏、欽佩於他的雄心與能量。51年次的巴代,儘管少小投身軍旅、長年在外工作,但憑藉經常回部落參與、向長輩請益、自學以及退休後在大學教授大巴六九卑南語的關係,母語書寫紀錄與創作的能力日益加深。2006年,巴代自認已無愧國家栽培而擔任多年軍人、教官的職命已達而選擇退休,將往後發展的功力轉向文學、史料等書寫資料的建立。他善用提寫專案進行資料蒐集、再將所蒐集的資料提寫成出版計畫,環環相扣綿延不斷產出一部部作品,又能將成果於第一時間以優質產物的方式回饋給部落。按照他的說法,這是「一魚兩吃,一半煎著吃,另一半煮湯」的策略。至於接踵而來的諸多獎項光環,對他的志業不過是錦上添花的肯定。

是的,巴代掌握了永恆存在的最關鍵,那就是透過書寫的企圖,讓自己部落的能見度得以透過大量出版、無限複製與廣為流傳,成為被評論文本的基礎利器,讓自己的部落能夠在不斷被族人與外界討論、看見、收藏、翻閱、參考的面向上,有了永恆存在的指向性。而那會是當有一天,血緣上的卑南族人不再怎麼熟悉母語的使用、無法熟捻於即興創詞的吟唱,甚至失去不再以祭儀回應族群處世及宇宙觀的能力,到了那時,巴代以大巴六九人視角寫出的書籍,會是為這個部落將來的後代預先封存的精神世界,而期望能夠再度引發子孫文化復振的打火石。這不只是給大巴六九部落、也是給其他卑南族部落的火種,如果其他部落不寫的話,那麼至少將來其他的部落還能依其族群文化特質類近的共通性,來揣想自己祖先經歷過的一切。而更犀利的事實會是,如果其他卑南族部落不寫,那麼將來,不曾有實際接觸非大巴六九卑南族部落管道與經驗的非卑南族人,他們所能認知與憑藉的卑南族文化,將會是由大巴六九自我詮釋的主體視角,或是由學者旁觀建立自闢一格的他者視角。這將是無所欺避的事實。

在博物館工作的我,早已殘酷地理解一個事實,那就是:傾盡一切所做出的展覽,短則三個月、長則半年就會拆撤,將來會對這個展覽有所感知的人,終究是那些親自來過現場的觀眾以及曾經參與在其中的人員。然而唯有透過不顧一切所研究、整理、紀錄、裁剪而發行的出版品/影像紀錄,才能將你所關注、在乎的人事物,透過無遠弗屆的傳播力,在這個面向錨定不受時空所限的永恆存在。而在往後的歲月,這個基礎甚至得以反過來成為子孫可抓取的浮木,逆著現實嚴苛的洋流,奮力划向下一個階段得以登陸、安身、發展的島嶼。

Benedict Anderson在《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一書中指出,印刷術與資本主義的發達,促成更多書籍能以地方語言來印行、流傳,不同社會階級者也能從閱讀自己的語言中,感受到與他人共屬同一民族的意識並強化民族認同。這是印刷品的功能與魅力。在網路時代,這樣的功能與魅力仍舊有其存在的必要性,也是原住民族從口述歷史進入文字撰寫的時代之後,可以加以掌握的工具。而這個工具所能承載、發揮與釋放的內容,最基本的便是文學創作與文字記錄。

在2011年首次為原住民族語文學獎兩屆得主所辦的「原住民族語文學研習營」的第三天晚上,巴代夫婦與我及普悠瑪部落(puyuma)的文史工作者鄭浩祥大哥(ahung masikaD),我們在蘭嶼的民宿,聊聽他們從老人家那裡聽來卑南族很深刻的文化面向。這兩個對巴拉冠(palakuan)男子會所擁有深刻依戀的男人,談到了卑南族男子的訓練與養成,之所以令他族感到畏懼驚詫的地方。卑南族的男人上山打獵過夜時,就算睡覺也只是閉目養神、隨時保持警覺心,一旦感知陌生人靠近就會立刻有動作。這是源於會所的操練,當年輕男子還未婚而夜宿巴拉冠時,每天只要雞一啼鳴,大家就會立刻去搶掛在竹牆上的tawlyulr(具有警鐘效果的鐵片),迅速到巴拉冠外集合;只要不是第一個抓到tawlyur的通通會被上面的兄長痛打,所以沒有人是真正睡著的,總是保持在閉眼休息而意識處在警戒的狀態。遇有外人前來不管是敵或賓,或有大事要通告全部落,年輕人會在後腰上插著tawlyur,以規律響動的方式快速繞跑部落報訊;如果遭到襲擊而聽到不規律的響聲,族人當下就可憑響聲所在判斷於何處遭襲,所有男子第一時間便會武裝聚集。而男子平日待在巴拉冠閒暇無事時,會將成束竹子的尖端削成細絲成團放著(普悠瑪稱為DaDyar,大巴六九稱為hel),夜間遇有緊急狀態,立刻把它往火塘裡一丟,始終保持在將熄未熄狀態的炭火一下子便可燒旺這竹火把,青年一把抄起就立刻往外通報。由此可以想見,卑南族的男子長年操練下來,時時保持在警覺狀態以便行動的高度自我要求,加上會所制度養成的征戰力,是如何令他族敬而遠之。

話鋒一轉,聊到隔天巴代所要演講的主題「原住民文學的歷史書寫」。巴代這自戀的男人,說起他演講主題結構的安排,就抄起研習講義以他那獨有的大巴六九式腔調唸起所寫的詩文。巴代的語言符號註記,恐怕是現今進行卑南語教學的老師最感頭痛的參考語料,因為他完全不理會所謂教育部編定的記音符號來書寫。一來確實是現今的符號仍舊無法表達卑南語微細的區辨如喉頭音,二來是他用慣了自創的記音符號,要他再去轉換另一種用不順、也不好用的符號來進行帶有族語的書寫創作,只會不斷干擾他下筆時族語思考的流暢度。因此他採取的作法便是「寫就對了」,先累積大量語料、產生大量文稿,至於轉換書寫符號,是未來其他人想要做語言教材時可以再拿來轉換的事。他認為參與文化傳續的工作是人人各有其職份,對巴代而言,身為作家所要切入的角度,還有比囿限於符號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跟時間賽跑、儘快把族群的智慧凝縮下來。建立出一套東西之後,以後要怎樣再運用就有多種可能性,例如採錄祭儀歌謠之後,接下來就可以練唱、錄音、出版;有了部落故事文本與歌舞紀錄,就可以變成歌舞音樂劇演出、發行DVD,到時候,是哪一個部落團體來演出都可以……巴代對於文本創作後可再應用的未來,有著這般次序性的想像。

用慣了早期卑南語以大寫D、L、T註記特殊發音的鄭大哥,對於新式符號將D改為dr、L改為lr、T改為tr的用法非常不適應,因為這很容易跟後面的其他符號產生錯誤連結的混淆。別說鄭大哥了,只摸過幾年語音符號的我,光是要把看慣的卡地布部落自稱從kaTaTipuL改成katratripulr就很不習慣,因為會變成不知道這是-tr-a還是-t-ra的連結而發錯音,總得小心翼翼地邊唸邊打結,阻礙了原本看羅馬拼音的速度與思考。加上鄭大哥對於如何將族語書寫再轉換為適當的漢語譯寫相當小心考量,因此儘管他早就是人人公認普悠瑪壯輩坐穩第一把交椅的文史工作者,然而對於書寫與出版一事,他還是會感到猶豫及遲疑。

巴代以他自身的經驗分享,如果這一輩有深厚部落經驗又會講母語、寫漢字的人不寫,那麼未來部落的下一代要怎麼辦呢?還有那麼多老人可以問嗎?下一輩母語不好,有辦法問、有辦法懂嗎?不用在乎漢語轉譯的問題,那是等第一手資料出來以後,再來找人幫忙就可以搞定的事,例如嫺熟漢文運用的年輕一輩、或是像我這樣在部落很久能掌握轉換的漢人。不過在第一手資料還沒出來之前,想那些後端都沒有用。現階段,各部落趕快做各部落的比較要緊,單以卑南族來講,十個部落就可以留存一系列可供對照、比較、參考、運用的紀錄及語料;那如果不趕快開始寫的話,會變得怎樣?巴代以他浸潤巫儀文化的先知敏感度,重重劈來這句預言:「如果其他部落沒有寫的話,那麼很抱歉,再過50年,卑南族就只會剩下大巴六九部落留下來!」

希望我們能盡力逆轉這個不想看見的發生

知本的巴拉冠
研習營結束前一晚,我們幾位戰友一起到島上一家餐廳慶賀、感謝這場相遇,甚至發下豪語,若他日出書再返回此地慶功。回程,靜靜地走在閴黑的路上,鄭大哥心裡充滿了說不出的感動。我相信,這次研習與諸多戰友的相遇、砥礪、互勉,會是激起他開始寫下去的燃料與熱力。而到了那個作品寫出來的時候,就像巴代說的,也會有我可以參與的部份,那是不分原漢我們都可以齊心協力共創的志業。

對於能進行族語創作、文史紀錄的戰友,期待我們都能如同巴拉冠裡第一線守護部落的青少年,隨時儆醒、隨時磨削我們的筆跟寫作。如同巴代所說,至少當那抹夕陽終於失去光輝落入黑夜時,還有巴拉冠的一塘微火,而我們也能備妥那最後的火力,將DaDyar/hel丟進去,成為可以燃燒、照亮、通知眾人儆醒與行動的奇蹟。

這是我們要為之戰鬥的未來!!


(本文亦刊登於PNN公視新聞議題中心東海岸評論)

6 則留言:

  1. 書寫是一種方式,影音也是一種更直接立體的方式
    一樣都在紀錄部落,沒有誰好誰壞
    差別在於經費多少,規模多大
    有人文字創作,有人影音攝錄,有人不問回報教導下一代
    大家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大家都愛部落,都在做事
    給大家正向鼓勵,文化傳承才能繼續
    哈哈~巴代跟頌恩都是我的朋友
    我也好想去蘭嶼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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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哈哈你不要匿名了偶知道你是誰啦~~
    嗚你講到一個重點~~經費與規模也是一種決定因素~~器材跟後製也是
    不過重點是各自有各自的位置→殊途同歸讓文化傳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啊~~!!
    明年來投稿啊,成為文學獎得主就有機會參加很棒的研習營成為種子唷!請努力投稿XD!!
    啊哈先來投部落客報到練習跟累積實力XD
    偶是思乃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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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哇.......讚嘆
    你認真寫了那~~~麼多

    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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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部落客」您好!我是獨立媒體台灣好生活電子報的協力編輯不理嗑托,本報平時會從各獨立媒體網摘精采文章,分享給更多讀者。這篇文章是從PNN上看到,並已收錄到本報「部落之聲單元」,網址如下:
    http://www.taiwangoodlife.org/storylink/20110411/3630

    連到此處後才發現,這裡有較多的留言討論以及其他精采文章,不知以後是否方便授權本報直接網摘此處的文章呢?網摘方式如上述網址。讀者要看全篇圖文,都會連回到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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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Sorry,剛剛才注意到前幾天敝報的總編關魚已經來打過招呼了,那我就直接將網址改為部落客報到這裡吧!上面的留言就也算是來打聲招呼的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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