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皮阿美骨：一個西洋宗教與傳統阿美族信仰衝突的後殖民觀察

文、圖：法拉汗

一個趕鬼鑼，兩個失傳儀式
 

今年為了「當奇美遇到台博特展」做部落田調與文物蒐集時，在 Lafin舅舅（蔡照明）家看到了一個很奇妙的鑼，已經六十歲的Lafin舅舅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做什麼用的？只知道這是他已經過世的媽媽留給他的遺物，和其他珍貴的古老項鏈、手環、古物放在一起。



Kiangkiang（趕鬼鑼、驅獸鑼），因為祭典儀式的失傳

，連六十歲的老人家也不知道這個物件是什麼？

直到我們請了88歲的Adol阿媽（蔣金花）與80歲的Alik阿媽（楊秀妹）來看了這個鑼之後，才赫然發現這個鑼是一個重要的古文物，它在兩個奇美部落已經失傳的祭典儀式當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第一個祭典儀式是Misalifon（驅疫祭），以往部落發生瘟疫的時候，或是接二連三發生不祥的事情（例如連續有三個人過世），部落就會舉辦Misalifon（驅疫祭），將髒的鬼怪、不乾淨的東西趕走，除穢淨化部落一番。這個儀式是由Cikawasay（巫師）帶領，全部落動員的一個重要儀式。過去奇美部落舉辦Misalifon（驅疫祭）時，會先做竹占決定由哪一個年齡階級負責做驅疫儀式，這個階級的年輕人每個人脖子上掛著一個Kiangkiang（趕鬼鑼），走路時發出Kiang～Kiang～的聲音，跟在Cikawasy（巫師）的後面做驅疫趕鬼的動作。Cikawasay（巫師）則會頭戴生薑葉和香蕉葉，帶著年齡階級的年輕人趕鬼，經過部落的每一個家裡，也都會拿竹掃把驅趕家裡的魔鬼，將髒東西趕到門口，讓Cikawasay（巫師）與年輕人來淨化，並在門口插上生薑葉或有刺的鳳梨葉。驅鬼的隊伍是從舊部落的青年集會所（也就是現在的水源地一帶）開始走，並且會用削扁的竹片沾石灰與木炭畫菱形的驅邪圖案與集會所的柱子上，沿路經過每一個家戶、田園與重要路口，一直將鬼趕到部落外圍臨時用竹子搭建的部落大門外（這樣的大門會搭三個，在三個部落外圍出口），用門上鳳梨葉、生薑葉與木板做的象徵性刀、箭、斧頭、武器將鬼刺死、砍死，不會再來危害部落居民。

驅疫祭用石灰與木炭畫在青年集會所

柱子上的模樣。



Misalifon（驅疫祭）儀式沒有什麼祭品，參與趕鬼的人員要自己帶飯包，在整個驅鬼儀式結束後，由Cikawasay（巫師）帶領一起祭祖、喝酒並吃飯。Adol阿媽（蔣金花）說奇美部落最後一次舉辦Misalifon（驅疫祭）是在她八歲的時候，也就是距今大約八十年前（1920年代），後來日本人強迫遷村（雖然從舊部落到下村也不過大約一公里的距離而已）之後，就再也沒有舉辦過Misalifon（驅疫祭）了。

另一個重要儀式是Miadop（狩獵祭）。奇美部落以往舉辦Miadop（狩獵祭）時，年齡階級集體一起去圍獵，年輕人順著事先挖好的陷阱壕溝驅趕山豬時，也是每個人會在腰後方綁著一個Kiangkiang（驅獸鑼），跑步驅趕時發出Kiang～Kiang～的聲響，將山豬趕進陷阱內。Miadop（狩獵祭）在奇美部落因為西洋宗教的傳入，中斷達半個多世紀，直到今年（2010年）夏天，奇美部落好不容易又恢復這項儀式。

這樣的Kiangkiang（趕鬼鑼、驅獸鑼）以往在每一個家裡面都會有一個，家裡的年輕人要參與Misalifon（驅疫祭）或Miadop（狩獵祭）時，如果家裡不夠，左右鄰居或親戚家裡借一借，都會借得到。目前僅存Lafin舅舅的這個Kiangkiang，只剩下一個破掉的大銅鈴，鑼面也氈黏住油漆與報紙的混合物，需要再花時間復原與整理。完整的Kiangkiang有兩個大銅鈴(分別在前後方敲打銅鑼)，以及四個小鈴鐺綁在竹管上。可以想像，以往掛在青年脖子上驅鬼、或是綁在腰後的Kiangkiang（趕鬼鑼、驅獸鑼），年輕人跑起步來Kiang～Kiang～的清脆聲響，一陣一陣此起彼落響亮在部落繞在山谷，那樣的聲音應該讓年僅八歲的Adol阿媽很難忘懷吧！
 

骨子裡還是很阿美族的西洋宗教

今年（2010年）部落的運勢不好，接二連三有人過世，如果連已經搬出去的族人也算的話，今年已經有八位族人過世了。如果依照部落以往的習俗，早已經到了該舉辦Misalifon（驅疫祭）的時候了。部落許多族人議論紛紛，認為該舉辦Misalifon（驅疫祭）來淨化部落、祭拜祖靈、並為部落祈福。但因為Misalifon（驅疫祭）在奇美部落已經失傳達八十年，一下子要恢復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其中最大的困難在於與西洋宗教信仰的衝突。



其實這幾年奇美部落在文化事務做了很多努力，包括花了一年時間來醞釀，在今年八月恢復了三個失傳的祭典儀式（豐年祭迎靈、送靈，豐年祭前婦女共同釀酒、狩獵祭），對於從一個Kiangkiang（趕鬼鑼、驅獸鑼）物件，努力再挖掘，醞釀恢復失傳八十餘年的Misalifon（驅疫祭），也是目前一股暗潮洶湧的動力。但是這股動力面臨最大的反對聲音，竟也是部落的老人家。

今年(2010年)奇美部落恢復了中斷半個多世紀的狩獵祭。

奇美部落最後的一位Cikawasay（巫師）已經歸依天主，不願意再觸碰阿美族傳統宗教這一塊，他說他是隨時隨地都很容易被附身的體質，已經不願意再回到阿美族傳統宗教的領域。另外部落許多的老人家因為基督的信仰，也不願意再去碰Misalifon（驅疫祭）這種阿美族傳統信仰，因為這是基督教說的魔鬼，而且請神容易送神難啊！面對反對的聲音，部落年輕人與中壯輩反而是較為積極要恢復傳統儀式的力量，因為這些失傳儀式我們都沒有看過，也不了解，如果不趁老人家還在、還有記憶、還知道怎麼去做的時候傳承下去，再過個三、五年，恐怕這些儀式都將成為絕響。

這樣的矛盾形成了一股張力，年輕人也了解老人家的情感，因為當初西洋宗教傳入部落的時候，並不是那麼的平順，我們的老人家其實是花了很久的時間磨合，好不容易才接受了天主教或基督教的信仰。而且，在阿美族的觀念裡面，Cikawasay（巫師）是神選的人物，大多因為久病不癒，被算出是神要這個人進入Cikawasay（巫師）的領域，因此透過長期的學習與遵守繁複的禁忌，才能成為擁有法力的Cikawasay（巫師）。但是在阿美族的觀念裡，Cikawasay（巫師）擁有法力，卻會危害他的後代（以奇美部落族人的說法是：會吃後代）。因為Cikawasay（巫師）每天都要祭拜他的Kawas（鬼神），這些Kawas（鬼神）如沒果沒有受到好好的祭拜餵養，是會危害Cikawasay（巫師）的後代的。


好玩的是，部落一些老人家雖然以信奉西洋宗教為由，反對再碰觸阿美族傳統信仰。吊詭的是，這些老人家其實還是深深的相信阿美族傳統信仰的觀念。所以他們會說：「請神容易送神難。」還有「隨時隨地會被附身，不願意再觸碰。」所以，這些西洋宗教傳入部落半個多世紀，不是單純外來宗教的植入，而是複雜的長成很部落的樣子，這是晚近後殖民理論與文化研究關注的焦點。但，話說回來，對於奇美部落青壯輩試圖想恢復失傳八十餘年的Misalifon（驅疫祭），在這樣後殖民處境複雜的拉扯當中，能不能成功呢？如何溫柔的化解老人家半個多世紀來的宗教衝突與傷痛？目前還有待努力、醞釀與觀察。但是，去年（2009年）SAAS（也等於是一種瘟疫）流行時，我們隔壁的港口部落破天荒的恢復了Misalifon（驅疫祭）的儀式，他們也面臨跟我們相同的處境，已經沒有Cikawasay（巫師），而且老人家也有各種理由反對，但最後是因為年輕人的堅持形成一股力量，說服了老人家。因為Misalifon（驅疫祭）這種傳統文化年輕人都沒有看過，如果再不傳承下去，這樣的儀式就從此消失於地球。

祝福奇美部落恢復Misalifon（驅疫祭）的努力！

(本文亦刊登於PNN公視新聞議題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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