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7日 星期五

對面的房子拆了

文、照片/ 方彥知


對面我們小時候和祖父母一起住過的房子,前天開始拆屋頂,拆到剩下骨架。 今天開來兩個怪手拆骨架,最後一拉一推,屹立不搖差不多有70年的老房屋終於倒了。 以照片紀念她。


對面老屋原始樣貌-建於1940年代祖父母結婚時。

對面老屋原始樣貌-建於1940年代祖父母結婚時。
 
對面老屋的榻榻米,三姐與大表弟的睡前吉他熱音,攝於1980末期。

對面老屋的榻榻米,二姑和三姑小時候學跪坐,加上爺爺的腳趾頭。
 
對面老屋,二姑年輕時。

對面老屋,不知道是誰過生日,右二站立的自high小孩就是我。

對面老屋,不知道是誰過生日,恍神的我和老屏風。前幾天我弟在鄰居家收藏品中看到這屏風,原來搬家時奶奶沒有丟了它,而是送給隔壁姑婆的兒子江爸爸,江爸爸將它照顧得很好,真是令我感到失而復得一般開心。

爺爺、三個姑姑和老屏風,這張曝光過度,應該是奶奶拍的!

我在對面榻榻米

我和爺爺的手在對面榻榻米
 
大(堂)姐拍這張照的時候,門窗連一片都還沒有破,
房屋這麼完整,我想是因為祖父母還住在那裏。
大(堂)姐是第一個孫輩,隨著孫兒女一個個出生,
祖父母便退休搬離花蓮到台北幫忙照顧小孩,所以房屋開始破舊。

當時是民國68年左右,
正值吉安舊站撤站前,
也就是我們所不知道的"都市計畫"公告實施的那一兩年。

這個都市計畫中,預計將舊吉安站前道路拓寬成15M,
也就是我家前面這條路。
民國69年吉安站遷到新地點,舊站址隨後廢棄拆除
都市計畫則於68年繪製,70年公告實施,即便火車站已不在,
仍預計要拓寬道路,徵收民房。

然而,這事在30年後(98年間)我家才得知,
吉安鄉公所一直沒有錢辦理徵收,
直到98年馬政府的擴大內需計畫,讓營建署有了財源,
來用"生活圈道路計畫"的名義,幫地方政府做這件事。


奶奶和對面房子,攝於1990年代初期,這是我唯一找到老屋在我兒時的樣貌。
 1990年,爺爺幫奶奶照這張相片時,家裡還沒有人曉得道路拓寬的事。

在我國中時期左右,大家族分了家產,
這間房子歸屬對面的堂叔公,
從此對外的門窗被釘死,兩家關係漸淡,
而我再也沒進去過裡頭。


封死的外牆

回來花蓮的這兩年期間,晚上睡覺的時候,
常想著對面的榻榻米。
許多角落都在記憶中很清晰,
ex. 夜夜不能沒有的尿桶...小叮噹的棉被櫃...
坐著彈一整晚吉他的爺爺...大家都忍不住想偷偷戳洞的紙門...
這些是所有小孩都絕對不會忘的

但房屋格局到底是怎樣連在一起的?
我怎樣也想不起來那些細節。

即便房子就在對面,
這兩年我卻從未鼓起勇氣進到對面房屋裡頭去看看,
因為我一直以為裡頭房屋格局已翻新且堂叔一家在使用中,
直到這道路拓寬案,發下了一個月內自行拆遷公文。
我才向堂叔提出了進屋的請求。

進了屋,我才萬分驚訝地明白,
格局完全沒有改變,她並沒有被使用,而是被廢棄了。
沒了家具,榻榻米也不在了,只剩床架。
但這不就是我夜夜魂牽夢縈的老家嗎?


榻榻米通舖間

在房裡繞了一圈,
原來整間房子如此簡單,
一半是榻榻米,另一半隔成客廳和臥室,如此而已。
房屋的各角落格局,終於在我腦中連在一起,
疑惑兩年的謎底揭曉,
但這也是最後幾天跟它相處了。

5/18那天弟弟和女友回來陪我,
於是我帶他們進去鬼屋探險.拍照
正好是拆屋前一個禮拜。

這以前是個很暗很暗的恐怖走道,現在走覺得怎麼這樣窄啊...
從房間通過恐怖走道就會往客廳
 
通往水溝倒尿桶的門,過去很少關起。
每天晚上睡前都要幫忙綁的蚊帳線居然還在!
榻榻米右邊的窗子就是下面照片中我爬著的窗戶。我小時候總是最晚起床,從窗外聽見大家都已經在玩,把我一人留在屋內睡覺而心生賭氣..
 

25年前。榻榻米旁的鐵窗,外面是叔公家的院子
  
25年後。

5/22
我們家(堂表)兄弟姊妹們,
小時候是所有人一起跟祖父母住整個寒暑假的。
沒有父母在,不用寫作業,整天在木瓜溪裡游泳的快樂暑假。
大家一聽到5/31前自行拆除,幾乎沒有太多猶豫
就相約了週末一起回來與老屋作最後留影
大表弟和我弟搬了個古怪的茶几作角架,就開始亂拍。

他們幾個太過白癡了,感傷的事也也變得好像很歡樂,
實在是因為大家在一起就會變得非常幼稚....

這間是我們現在住的。目前還在拖時間不肯拆啦!
5/25
我回台北一天又回花蓮
兄弟姐妹都回去上班了,剩我跟弟弟輪流留守。
我和弟弟去對面找叔公、叔婆、表叔、各自都談了不少次,
希望至少等到我爸回來。
但似乎不太有緩拆的可能,因為工期早就定了。

這天是星期三,
我們已經等了兩天,怪手仍然沒有來。
下午,大概是不會來了吧!
於是,被請回來待命的大表弟一到家,
我和弟弟就讓他留守,
第二次去縣議會,送我們自己家這邊的陳情函。

想不到,
還沒跟議員談完,大表弟電話已經打來。
弟匆匆告訴我: 工人爬上我們家屋頂開始拆屋瓦了,走吧!



回到家一看,
哇賽,才半小時,黑黑的屋瓦全沒了。

雖然一開始很手足無措又尷尬,
經過工頭允許,也和叔公打過招呼,
總算大表弟和弟弟開始動手搶拆門窗,
順利地搶救了些東西。
被鐵皮和木板釘死的門窗,
應該是15年來首度重見天日吧!

他們兩個很不滿我貪心地希望每片門窗都能拆下來...但還是身為弟弟,還是乖乖拆了好幾扇...我們家長幼有序的階級觀念真重啊...
工頭和工人們都相當友善,
說我們慢慢拆沒關係,只要和屋頂工程錯開就好。

但是屋主--叔公年紀很大了,我們跑進屋裡讓他很緊張,
不但碎碎念太危險,也擔心延宕工期,
於是我們不敢任意進行拆窗工作,只能拆多少算多少。

這件事一直延燒到隔天下午我爸的到來。
他一回到家,就提了個蛋糕去給叔公賠罪,
才終於了結我們這群第三代的手足無措。
我跟著過去,打算乖乖一起被罵
結果聽得半懂而已...
因為叔公的客家話講得超快又糊在一起!
我自認我的母語太遜了,連自願去挨罵都沒有辦法進入狀況。

拆屋頂時,會先把屋頂戳個洞 再把屋瓦一片片從洞口丟到房子裡以免傷路人。

我進去最後一次拍攝了滿地碎瓦的殘破榻榻米間
往窗戶的方向看過去,心裡想這是最後一次了。
它孤獨而安靜地在這裡站了十多年,無人聞問,
我驚喜萬分地與她重逢,
但才重新拾回沒幾天,又得道別了。
因為難過,不敢逗留太久,草草拍完就離去。


當晚半夜1點
載著搭火車趕到的三(堂)姐回家
她從車窗看著拆到一半的斷壁殘垣說了聲天啊~
大表弟告訴她,這些門窗都是我們自己拆的
三姐白他眼說,這有什麼好得意的?

表弟一副內心戲地說:
"因為就算要死,也要死在自己手裡"

三姐說:"那你不如現在就開車把她撞倒好了...."


這房屋不似像我們家這邊這棟保存完善
因為沒在使用,腐爛得很快,
木頭能回收使用的不多,
所以工人拆完屋頂,怪手很快就會來把房子推倒。

5/26早上,兄弟們繼續拆屋,我跟三姐拍照、撿東西、買飲料請工人。
這天不太順利,
奶奶狂打電話給所有人的父母,說叔公打去給她碎碎念說,我們這樣很危險。
大家被一堆台北來的電話唸了一頓,悶悶不樂地收工。
我則被姐弟們狂唸說撿了一堆沒有用的東西回來...

下午工人也收工,但怪手沒有來。
這天爸在下午趕到,不偏不倚剛剛好,
讓他在最後關頭,
撿了些佈滿萬年灰塵的床底古物回來,
盡是些比我撿的更像垃圾的東西
好像很高興似的。

三姐說:你們父女倆是怎麼回事...


 5/27 怪手來了

拆除工程第三天。
早上七點半,被三姐搖到嚇醒,
她語帶驚慌說"那是怪手的聲音嗎?"

我帶著DV出去
怪手像夾娃娃一樣把屋子骨架一段段夾碎
骨架壞了之後,左邊牆壁(客廳)先倒。
右半邊的大榻榻米間,則在兩個怪手一推一拉之間倒下
瞬間我的榻榻米就這樣消失了!
這畫面頗為震驚,
在那一堆屋頂的斷樑之間,
怎樣也看不出原來房間的模樣,
我們的小叮噹棉被櫃呢?
剛剛是真的還站在那裏嗎?


夾的時候,巨大的屋子整個都開始很有彈性地左右搖晃,現場看有點怪,彷彿只不過是我弟的建築模型用剪刀去剪壞的感覺...

左邊(客廳)先倒
剩下榻榻米房
榻榻米房也消失了。這時不偏不倚剛好開始下起淒涼的雨..
雨中的三姐和最後的殘骸。雖然拍得很淒涼,但其實她是拿著DV,不是在哭喔!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在哭啦,畢竟這時只要找點事做,就會轉移注意力,不會覺得太感傷了...



兩個小時內,本來還站立的破房子已經完全夷為平地,
像街口剛剛拆掉的順民雜貨店一樣
若非有照片,我如何也想不起來它擺設的方式。

這真是令人費解。
原來,就算是前一刻的記憶,
也會因為視覺上的變化,而懷疑事情的真實性,
或因無法再掌握細節,而失去了那東西跟自己之間的連結與意義。

如果街景都不在了,人們就不會認為這裡是同一個地方了,我想。

現在天天看著的房子不在了,變成亮晃晃的天空
對面這空塊地與我之間的連結,將只剩下照片。
而很快的,馬路也要拓寬了
我不確定將來該如何向人敘述這個地方
你要如何跟無法看到事物原貌的人,分享你原來的感受呢?

這就是阿公們在講故事時,小孩子總覺得相當抽象的緣故吧。
不同的時代,環境本來就會變化,這沒有任何不對。
但人心的改變,
多少是隨著上一代人所營造出來的氛圍在改變吧。

這個八十年的家族故事,
仍然可以繼續下去,
就在這個曾經是舊火車站前廣場---但是一點也看不見蛛絲馬跡的地方,
並且能夠非常有彈性地適應新的環境,我知道。

但許多我們原本所珍惜的部分,已經被迫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了。
這個三十年前的政府所寫出來,連我都看見錯誤百出的都市計畫,
究竟可以為三十年後的今天,帶來什麼呢?

我會看著的。

---
爺爺拍的大姐,和曾經座落在路中間.後來被砍倒的大鳳凰木,
以及今天正式告別的老屋。

什麼都變了,不變的究竟是什麼呢。

4 則留言:

  1. 建議你看看「家栽之人」,裡頭有一回是說:三兄弟不顧仲裁人的勸告,執意要拆除原有的家賣掉土地,等到拆除後看著插著仲介公司的看板,三兄弟才驚覺原來,自己已經沒有足以自豪、可以回去的故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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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是啊~所有能感知到的人事物都會變,但每個人的內在都有即使歷經歲月也都不會變的〝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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