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5日 星期四

是頭目還是Mrhuw?被壓迫的壓迫意識

文:施肥


前一陣子喧騰一時的「頭目」稱呼的問題,在教育部國語辭典的釋義中,揭開了短暫的論戰。這個論戰無非是對於字詞釋義之後,所出現的歧視意義,有著不同的角度與立場。饒富趣味的是這場短暫的論戰,卻也揭開了一些「語言再現」以及「被壓迫的壓迫意識」這兩個層次的思辨。

首先,從「再現」的概念出發。長期以來挪用國語轉譯原住民語言,背後涉及的是一套自日治時期以後在人類學、物種學的分類概念下的扭曲。對於所謂的「異」文化中各種結構稱謂,都有著用自我語言的「聲明」,對稱於詞與物之間的關係。這樣的關係隱含在一套語言使用的權力詮釋架構中,包含聲明所使用的文法、概念與想像。在科學的目的下,盡可能的「準確」的描繪「異」文化中的「同」。而所謂的「同」並非是依據異文化語言系統中的意義共識,而是在同一個「聲明」語境下的語意共識。

如果說使用「頭目」的語境是為了求同於使用國語的人的語意共識,在此一部分的確展現了一種「再現」的權力關係。也就是說在原住民的語境下的,原本這個詞所對應的社會關係,失去了應有的語境脈絡。然而這一事件所開展的質詢與要求,仍然在國語的語境中,要求「更正」辭典的釋義,而再一次的「再現」原有的原住民語境,無法擺脫原本一種「被」聲明的權力關係。這種權力關係,不斷地追求在國語語境中,校定、修改以便尋求準確對應於原住民社會脈絡下的各種稱謂,某種程度仍陷入在一種「被壓迫的壓迫意識」。

這樣的意識一方面受限於長期以來在整體結構的壓迫下,必須使用國語的思考慣性,去脫了原民語言主體應有的存在。另一方面,這種慣性也使得原民代表用同樣的權力關係思維,壓迫並改變國語的語義。試想,當社會位置完全轉換時,相對於原住民而言,對於使用國語的「異」文化的結構稱謂,原住民也有許多對應聲明,如「百浪」、「牡幹」等等,同樣有自己的語言辭典時,是否同樣的情況也會發生在原住民身上?

最後,任何語言所挾帶的聲明,其意義脈絡並非是靜止不變。隨著社會的變遷,以及思想與概念的轉移,每一種聲明關係在每個時代中,都必須有其彈性而調整。然而更重要的是需要轉變並非僅是在語言釋義的修訂,而是我們什麼時候可以看到在各種文件、檔案中,同時能夠附有不同民族語言的文字或稱謂出現。如同在泰雅語中的「Mrhuw」,直接在泰雅語的語境脈絡中來理解,而不用再進行一套「轉譯」與「再現」的工程時,族群的多元性才更具實踐意義。

然而,這是否僅是一種口號、理想?筆者悲觀的看待,在這套「被壓迫的壓迫意識」不斷的「再現」過程中,所謂實踐的可能性似乎是遙遙無期。

(本文亦刊登於台灣立報)



這篇文章,在「部落客報到」Facebook引起了一些精彩的討論(比原文還精彩,哈~),放上來與網友分享~


safuro Amis 說:
關於「頭目」這一個名詞,族人們真的需要好好的坐下來研究一番,當小弟看到這篇文章時,一時之間還真的不知什麼是「Mrhuw」,後來上網查了一下在「台灣原住民歷史語言文化大辭典網路版」才知道是「泰雅族」人對「領導人」的一個稱呼,但這個結果卻又引起小弟一些些的疑惑。
首先「頭目」一詞在小弟的觀念上是部落裡「領導人」的定義沒錯,與「國語辭典」的解釋極為不同,但身為阿美族的我對「泰雅族」的「Mrhuw」所能理解的跟「頭目」似乎又有一些差距。
另外在小弟的觀念上部落「頭目」的概念上比較是偏向唯一的並非複數。當然小弟也知道在「排灣族」、「魯凱族」或其他地域及族群的社會裡「頭目」有可能是複數,且擁有「頭目」身份卻也不一定是部落的「領導人」。
如此一來在還沒針對「頭目」名稱來求教,就有這麼多問題需要流浪教師來解惑。
文中提到"對於所謂的「異」文化中各種結構稱謂,都有著用自我語言的「聲明」,對稱於詞與物之間的關係。"這關係似乎也存在於原住民各族之間,彼此在溝通時所用的詞彙及語言思考邏輯都是使用我們所謂「官方語言」,另一個常用的稱呼叫「漢語」。
當我們想要去「聲明」我們自身所屬的傳統文化時,其實我們還是必須所透過內化翻譯的「漢語」,畢竟在多數族人學習知識的階段,早已脫離了自身所屬的傳統文化的語言思維邏輯,而必須是再次透過「漢語」的內化翻譯盡可能的「準確」的描繪「己身」族群文化中與主流文化的「同」。
無論是「明清時期」、「日治時期」或「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不可否認的台灣“原住民族”社會文化,依當時的演進腳步跟不上其他地區的文化系統並存在著極大的差距,這中間的落差可能是台灣"原住民族"需要再給予千萬年的時間才能趕上。
百年前當一個屬較先進的社會文化學者,來到非常落後的"異族社會文化系統"裡,他們在研究記錄"異族社會文化系統"的同時,若還要要求學者們抱持著開闊高尚的心智來記錄,這或許真的只有聖人才能做到,當這些學者要註記異族部落社會的「領導人」時,這些學者所能使用的自我語言的「聲明」,有可能會是「皇帝」或是「天皇」嗎?
如今我們常會自豪是「明智已開」、「心智成熟」的時代,當這個議題再次被"新聞炒作"的同時,卻也證明我們族人自身長期對此事的漠視,當族人們口口聲聲要求族群平等對待,把「生番」、「熟番」、「山地人」等歧視的名稱更改為「原住民」後,然而接下來族人們卻要求「漢民族」對他們使用長久的「詞彙」要做不同的解釋,這似乎是侵犯異族文化的行為不是嗎?難道沒有更好的做法?或是要再等下次的"新聞炒作"再做討論?
以上是小弟拜讀本文章後急想知道答案的疑問。
<網路參考資料>
台灣原住民歷史語言文化大辭典網路版對「Mrhuw」的解釋
台灣大百科全書對「頭目」一詞的簡介
清朝確實有「頭目」的官印
中國時報在2010-11-13的報導
引用部份報導
“教育部國語會執行祕書陳雪玉表示,該例句不是針對原住民去解釋,在國際辭典修訂本裡西遊記、三國演義都有提到頭目這個語詞,原住民歷史語言文化大辭典針對鄒族和泰雅族頭目也是指部落領袖。
陳雪玉說,目前教育部正在做國語辭典簡編本和修訂本的修訂,辭典只是語言流變的參考工具,如果這個例句引發太多聯想,未來會把有質疑的例句配合系統改版做修正。她也強調,不要針對原住民去擴大解讀,不同文化應該要多了解與尊重。


張旭宜 說:
語言或文字是文化意義的載體,因此進行翻譯時(不論是口語或文字翻譯),本來就無法避免該語言所指涉的文化意義。類似「頭目」這樣的「翻譯」問題,在人類幾千年的翻譯事業上,並不是無法解決的問題。
最簡單的一個方法,就是採用音譯。比如排灣族的kina、vuvu,大家幾乎都知道是「媽媽」、「祖母」的意思,可是它不只是指單一對象,只要是跟母親同一輩的,都是「kina」,所以阿姨、姨媽、伯母、嬸嬸,這些漢人家庭中稱謂分明的不同長輩,全被包在kina中。vuvu也一樣。不過如果再進一步了解,kina也不是只有指稱比自己世代高一輩的女性長輩,而是間隔一代的雙方都可以互稱kina,所以我女兒會稱呼我老婆kina,我老婆也會稱呼我女兒kina。同樣的,vuvu之間也如此,只要是間隔兩代的人,都可以互稱vuvu。而這樣的稱呼就是從排灣族的家庭型態文化中形成,與漢人家庭逕渭分明的家族稱呼完全不同。
兩者之所以不同,正是因為他們的家族要適應各自的文化之故。所以對不同文化之間的翻譯,我認為如果真的無法找到適當的詞彙的話,音譯再加解釋,會是比較好的一個方法。又比如排灣族是長嗣繼承,所以非長子的男性如果跟長女結婚,就要從妻居,而漢人對這種現象,只有一個習用名稱,就是入贅。可是排灣族的這種從妻居,與漢人的「入贅」的文化意涵是完全不同的。可是當我們跟漢人說「入贅」時,漢文化男性中心對「入贅」一詞所衍生的鄙視態度,會不自覺的從眼神和舉止中「自然」的流露出來。對與漢文化接觸多,並且對自身排灣族文化覺得自卑的族人,其實是會接收到漢人朋友這種無形的「鄙視」感的。很微妙,但真的存在。所以在使用不同文化的詞彙時,都必須很小心。
對於這篇文章的作者,他最後覺得悲觀,我的看法卻沒那麼悲觀。只要族人都能好好說族語,而且也能嫻熟的說漢語,自然就能扮演好一個文化傳輸者的角色了。與其一直去爭論漢人如何用他的文字來指涉原住民習用的名詞,倒不如自己將母語學好,明白自己語言承載的文化意義,自然就能適時糾正對方對原住民認知不足之處。而且人家教育部的國語辭典在解釋頭目一詞時,本來就沒有要加入原住民「頭目」條例的解釋,我覺得那是政治人物自己在玩高興的。不過這也可以看出,教育部真的一點都不重視原住民啊!國民(漢人)政府來台灣超過五十年了,字典裡還是完全的漢文化中心,真是讓人無言。不過讓我更無言的是,知道漢人政府這樣漠視原住民,原住民居然還不好好講族語,總是一味的說普通話,也習慣用漢語來做思維,真是有趣的現象啊!


施聖文 說:
感謝旭宜的回應,其實我的重點是在於所謂的「明智開化」、「心智成熟」的過程中,有多少成分的思考方式,已經在長期殖民過程中成為一種慣習而不自知。在現今學習知識(或說現代知識)的過程中,我們已成為一個被接受者,而不能有一種自我思辨(批判)、質疑的可能,而能完成這樣的思辨與質疑的基礎,也正是在傳統知識的薰陶下,賦予我們的能力。這其中並非指稱的是一種拒絕、排斥的態度,而是在批判的精神上,如何讓現代知識與傳統知識的結合,而非像是在語言轉譯的爭論中,進入了同一種邏輯:「進步與落後」的二元對立,成為絕對的複製或接受。
同樣的狀態,並非僅在原住民族群上發生,台灣本身在語言的認知上,也同樣的陷入這樣的狀態。當我們去辦護照的時候,依據護照格式,我的名字當場就變成[聖文-施了。
因此放在一個實際的狀況時,出現一個弔詭:原住民在自我語言的文字呈現上,始終在當今社會中被定位在「沒有文字文化的民族」,然而如同訊宜所論,其實原住民的文字早在百年前傳教士透過羅馬拼音符號開始,就已經將原住民的語言逐步的文字化。如果說這不是文字,那大概所謂的法文、德文都應該不算文字了。
當然safuro所提到漢語的使用狀況,的確很寫實的在各族群中發生,在轉譯上盡可能的接近原來語言的文化脈絡,這也是悲觀的源起,但看到旭宜的討論,這樣的希望之苗又再度燃起,誠心的希望多語言文化使用的台灣,能夠成為在世界族群語言文化的表率與特色。
回應一下safuro最後的問題,我在寫這篇文章的確有考慮「新聞炒作」的顧慮,由一種思辨的角度來寫,也是希望不要陷入那樣表面討論。心想是否可以趁這個機會,能夠來建構一個討論的空間。因此我反而要感謝兩位的回應,讓這個討論空間能夠開啟。
這邊講一個小故事,提供給大家分享。如果百年前的專制時代是一個落後的文明,至少在清朝皇帝的詔書上,一定附有五種語言:滿漢蒙回藏,但現今的國家行政命令中,卻沒看到這樣的頒佈,僅僅在捷運上聽到各種語言的播報。語言的平等性,在台灣目前僅落在日常生活中,而未進入國家的權力框架,或許要等到原住民當選台灣的總統的那一天,才會發生的吧!!到時候任何國家的命令可能都要變成厚厚的一大本書吧~哈



4 則留言:

  1. 誠然,這似乎是一種語言上壓迫,也的確對於部落子民,名不正,是個大事,但這次爭議,讓人感覺有點是媒體在炒新聞。
    因為,早在2年多前參訪德文部落時,部落的領袖或國王在介紹部落時,就說到別叫他頭目,因為頭目是不良份子的頭頭,但他可不是,而且原住民的每個部落就像一個小王國,所以領袖或國王是比較適合的。另外,我有個疑問,從歷史來看,到底頭目用於原住民領袖的稱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是日本統治時代的頭目證,抑或更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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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您好~

    「頭目」這個問題在「部落格報到」Facebook中也獲得熱烈的討論,我會將討論轉置原文下。希望其中的對話能夠回應您的提問。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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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板工啊
    討論的字太小了啦,傷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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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好的~馬上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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